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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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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风度与书印风流
——海上名家 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刘一闻
本期《长三角人物周刊》有幸邀请到的嘉宾是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刘一闻。
人物简介: 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西泠印社理事 文化部中国艺术研究院书法篆刻艺术院研究员 上海市书法家协会顾问 上海博物馆研究员 出版《刘一闻作品》、《刘一闻书画》、《刘一闻印稿》、《一闻艺话》、《一闻艺论》、《一闻艺谭》等50部著作 2005年在山东临沂“王羲之故居”建立“刘一闻艺术馆” 2015年荣获全国第五届书法兰亭奖艺术奖
2016年在上海成立刘一闻大师工作室 初见刘一闻先生,便被他出众的气质和儒雅的谈吐吸引,脑海中不由地跳出四个字:白衣秀士。 先生祖籍山东,有一副北方人的魁伟身材,面相和气质却又是典型的南方文士——一头银发,风度翩翩,儒雅大气,眼中流动的尽是江南四月庭院里的氤氲月色。 他是当代篆刻和书法名家、海派艺术的领军人物之一。 他与共和国同龄,求学时正逢特殊历史时期,凭着对书画艺术的满腔热爱四处寻师问道,幸遇诸多前辈大师的教诲提携,深受民国海派文脉的余绪滋养,浸润于古典时代的最后一抹馨香,终成海上书印双绝的一代大师。
01 幼承庭训,着迷书刻艺术 出生于书香世家,外祖父是著名国学大师王献唐先生,被誉为“中国近三百年来罕见之学者”,在金石学、古文字学、音韵学、版本学、图书馆学诸方面都有建树。刘一闻先生与书画艺术的缘分似乎是命中注定。 刚上小学时,老师说写字要横平竖直,“一”字要写得直直的。只有他觉得太直了不好看。 “我在马路上看到的店招上那个‘一’字都带点弧度,我就学着写成那样。老师问为什么这么写,我就说直的不好看,我这样写好看。” 对美的审视是血脉里自带的基因,有波动有弧度的才美也是不用人教的自觉。 后来慢慢地识字多了,不管走到哪,只要有字的地方他都特别关注。看到写得好的店招,回去就能照样写出来。 “就是喜欢呀,着迷,也没有原因。”他说。积攒了一点零花钱,就去买笔墨。有次攒了4毛4分钱,很大一笔。从家住的水电路一路步行到四川北路的文具店,买了一锭“紫云烟”墨。兴冲冲地攥在手里,到了家书包都没放下就研起墨来写字,以为有块好墨就可以写得好一点。 “小时候很天真”刘先生自我解嘲道。 当时上海的很多弄堂口都有刻图章的工匠。刘一闻经常在弄堂口看师傅戴着花镜刻印章,觉得他们真有本事。然后自己也学着刻。上课偷偷在桌子底下用有机玻璃章练习,“因为有机玻璃的声音最小”。挥汗如雨的盛夏,小伙伴们都在外面乘凉,刘一闻一个人光着膀子在屋里刻章。 有一次,学校组织去人民公园参观文史馆举办的书画展。他第一次发现,那些书画作品上的印章远不是之前看到的笔直挺括的样子,有的四角破碎,有的线条斑驳。虽然搞不懂为什么,但他知道文史馆的先生肯定水平很高,可为什么他们把印章刻成那样? 好奇心驱使下,他找了更多的印章作品来看。上中学时的一大爱好就是去朵云轩看那里的印章印谱。 家里给的零花钱,他都拿去买了这些东西,就算看不懂也要买。“记得买过一本1965年出的方去疾先生编的《吴昌硕印选》。当时完全看不懂,怎么刻得都不整齐嘛,很多线条都是断的,四边都是毛糙的。但是就在那时,审美上有一扇窗打开了。” 舅舅一直都很支持他学习书法篆刻。每次从青岛到上海都会带一些印谱借给他,过半年收回去再换一批新的。在那个资料匮乏、信息不畅的年代,好的印谱非常珍贵。一批批过眼的印谱成为刘一闻最早的无言之师。 他先是通过汉官印中的将军印来建立自己的篆刻面貌,继而深入宗法秦汉,兼及明清,广泛取法以侯马盟书、秦昭版、新嘉量铭文等为代表的古文字,力求在冲淡平和中透出灵逸之气。章法上不以线条之疏密增强“视觉冲击力”,而是注重诗化的艺术基调。 刚刚20岁出头,刘一闻就已经能将刻刀运用自如了。1971年,当时的东方红书画社要出版一本新印谱,由方去疾先生主持创作。新印谱需要面向社会,面向工农兵,向全社会征集稿件。 身为工人的刘一闻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投了稿,没想到竟然真的接到了出版社的电话,通知他稿件入选,请他去参加新印谱创作的讨论会。 打电话的人正是当初那本他看也看不懂的《吴昌硕印选》的编者,印界大名鼎鼎的方去疾先生,也是后来他的恩师之一。 借由新印谱的发行,刘一闻不仅以新人的身份崭露头角,也有幸结识了越来越多的业内名家。 为了这一刻,他准备了很久。 1968年9月去工厂报道时,有不同的工种可以选。当时他正醉心于书法篆刻,一心想着遍访名师。当听说烧锅炉的工作需要翻三班,晚上上班白天可以休息,他毫不犹豫地当了一名锅炉工。 接下来的十多年里,一到休息天他就去拜访老先生们。许多在艺术道路上为他指点过迷津的良师益友,都是在那段三班倒的日子里结下的交情。
02 幸遇名师,成就德艺双馨 无论是书画还是篆刻,传统艺术历来讲究师承。口口相授的方式传递的不仅仅是技艺和审美,更是人品与艺格。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还是工人的刘一闻先后得到过任政、苏白、方去疾、方介堪、沙孟海、来楚生、唐云、关良、谢稚柳、陆俨少、商承祚、潘学固、钱君匋等老先生的关怀和指导,这份幸运可谓得天独厚,无可复制。 而他艺术上的早熟,除了自身的慧根和刻苦以外,更与当时那种干净的艺术氛围和那批真诚的大师前辈密不可分。 70年代初刚认识方去疾先生时,刘一闻每过一两个月就要拿着自己的习作到汉口路先生的家里登门拜访。 他记得“老先生话不多,住的地方很窄。他就看印章,而且每一次都能看出问题,不是这一笔就是那一刀,不是这个问题就是那个问题。” 80年代时刘一闻已经小有名气。到其他的老先生家都能受到一连串的夸奖,心里难免飘飘然。可是一转身去到方先生家,还是没有一句“好话”,还是会被指出这里那里的问题,每次都是碰了一鼻子灰出来,心里郁闷不已。 多年以后回忆起当初的一幕幕,他才恍然醒悟——“这才是真正的老师啊。他不这么批评我,不逼着我一点点地积累,我哪里能明白这么多啊,不可能的。” 如今自己带学生,他也经常告诫大家:“真正的老师未必都说你好,他批评你才是真正的为你好。” 1989年,刘一闻40岁了,个人的艺术风格渐已成形。最后一次去方先生家,他带了一对新创作的印花。方先生看过就把东西留下了,什么也没说。 方先生就打电话给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部的主任,质问他出版社出了那么多人的印谱,为什么不给刘一闻出,他差在哪里了。 这件事直到刘一闻的印谱出版后,出版部主任才告诉他。而方先生自己从没提起过。 “这就是先生的人品啊,”刘先生感慨地说:“当面只会批评你,但只要有成绩,就不遗余力地给你推荐。” 另一位在刘一闻的生命里刻下过印痕的是山东籍书法篆刻家苏白先生。 那还是70年代初,刘一闻陪妈妈去山东探亲。舅舅给他介绍了一位篆刻大家,并且给他看了对方刻的印章。这一看就再放不下了,兴冲冲地要拜师。然而因为政治原因,他不能立即登门拜见。一回到上海,他就写信去了山东,不久收到了回信。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师生交往十几年,见面一共只有五六次,所有的授受都靠写信。从1971年到1983年苏先生去世,来鸿去雁从未中断。 苏先生古道热肠。因为信息不通他并不知道刘一闻通过新印谱已经跟方先生见过面了,还特地致信方先生推荐这个年轻人。直到今天提起这事刘一闻仍然满心感激:“你看就这么一点小小的事他都这么用心,好体贴。” 先生的信里不光有艺术上的指导,更反反复复地教诲学生要做正派人,要积极向上。 而学生对老师也总有说不完的话:“当我坐下来给老师写信,总是会有很多话要讲,一下写几页自己都不觉得。” 1983年苏先生仙逝,思念从此湿润了一生。 1984年他在《新民晚报》副刊“夜光杯”刊发《怀念苏白老师》。2023年,《新民晚报》整版刊发他的长文《一尘不染——献给恩师苏白》,追念恩师一生的行迹。 苏先生去世30年后的2013年,刘一闻编集《苏白朱迹》,并作后记《英心不朽——献给恩师苏白》。又10年后,刘一闻将先生与他的通信整理出十万余字,编成《苏白书信辑存》出版,并再作长文追念。那是他在疫情期间用并不熟悉键盘的手“一指禅”敲出来的十万字,每个字都浸透了思念。 谢稚柳先生亦是如此,1973年刘一闻经由外祖父的朋友介绍结识谢先生,以后常常上门讨教。 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了用印。 小小一方印章,不仅仅是留下作者名字那么简单,它是画面的一部分。一幅画上要用几枚印?朱文还是白文?打在哪个位置才能使画面显得饱满?都需要画家的用心经营。用印的位置不对,就是满盘皆输。 在谢老身边,刘一闻从看不懂到渐渐看懂,从不会用印到慢慢学会,尽是老先生口传心授的结果。到后来,谢先生很多作品上的印章都是他亲手打上的。 得益于几位大师的亲授,刘一闻很早就在篆刻界崭露头角。1971年参与新印谱的创作小试身手。1980年全国第一次书法篆刻展他的作品入选,从此登上全国性的舞台。 1987年,30多岁的刘一闻就在上海化工学院新落成的艺术中心举办了篆刻个展。唐云先生、方去疾先生、乔木先生、高式熊先生都去给他捧场,现场一时间大师云集,轰动业界。《中国书法》杂志为此还专门刊发了题为《维护古典尊严》的文章。 这之后刘一闻陆续又办了几次展览,出了印谱。1990年,上海书店出版社出了一系列的当代印人作品,他也位列其中,成了全国知名的篆刻家。 1989年,刘一闻已经在书画界小有名气,却仍然苦于没有一个正式身份。他向当时担任书法家协会主席的谢稚柳先生询问能不能进书协,但谢先生一时之间也解决不了编制的问题,事情就这么搁下。 本已不抱希望了,谁料在1990年夏天刘一闻竟意外地接到了上海博物馆的邀约,这才知道谢先生一直没有放下这件事,一直在帮他寻找机会。 “他一旦接受你了,对你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关心。有些事情,你自己没有想到他会替你想到。”他回忆道,除了安排工作解决编制这样的大事,家里有人生病,谢先生都会主动帮他介绍医生。 “这么多年以后,回顾当时的前辈,对我影响最深的还是这些前辈的人品。识大体、守信义和重情谊,尤其是他们无处不在的严谨处世态度,真会教人牢记一辈子。”每当提起那些恩师,刘一闻先生总是感慨万千。
03 深入宝库,书印自出机杼 上世纪九十年代,经谢稚柳先生推荐,刘一闻进入上海博物馆工作,一座艺术的无尽宝藏从此向他敞开大门。 上千年留存的古代典籍、名碑名帖、书画真迹,他深入其间耳鬓厮磨且研且读,如饥似渴地吸收古人笔底精髓为己所用。 “我在创作中遇到什么疑惑,就去库房看古人的真迹,看他们怎么用笔。每个作者笔下的一点一画,一个布局,字和字之间的关系,我看明白了,就挪到自己的创作当中。这样的条件别人是没有的。” 整整三十年的上博工作经历和大量知识积累,为他在创作领域打开了另一条广阔通衢,带来了阅历的丰富和识见的实质性提高。 自此,他的创作进入日新月异的阶段。每过十年、二十年拿出来的作品都完全不同。书、画、印形成了识别度极高的创作体系。 五十岁前的作品飘逸潇洒,用笔“婉转意绸缪”;六十岁后去除表面多余动作,生拙简辣。 进入古稀之年,又渐渐生出一股举重若轻、点到辄止的雅致意味来,有意无意地以篆隶的体势与笔意融入行草,将篆隶楷行各体打通,一以贯之以气行笔,以简率出之,显现出高古典雅的仪态与风神。 篆刻方面,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就以清隽雅秀的印风驰誉印坛,被誉为“海派书法的最后一位标杆性的人物,前面就是谢稚柳”。几十年里他的刀法和风格从不落窠臼。迈入古稀之年后,又进行了更为大胆的探索,不书印稿,单刀刻石,一挥而就,又是一番新的面貌。 正如他在一篇文章中说的:“艺术家应该在他的作品中将个性化的东西明确而自觉地显现出来,唯有如此,他的作品才会被赋之独特的生命形象”。观察他的创作,会发现这种个性化的艺术探求是自觉且很早就开始的,作品较早就有了独具的个人风格,之后不断地完善、改进。 刘先生总是说:“在艺术上,认识是第一位的。只有认识精准,那围绕于整个艺术的创作活动、思维活动才能准确。这样,结合实践,临摹和创作时就始终有一个准绳。这个准绳的灵魂不是别的,就是你自己。必须要心里有,笔下才会有。这才是艺术创作中最难的部分。” 基本功固然重要,但真正的艺术家更看重作品中自然流露的气息,那是求不得,找不到,强求不来的内在气息。 作品的气息就是人的气息,气息的清浊体现的就是作者的品性与涵养。 多读书,深入传统,多向古人学习,涵养个人品行,这既是前辈们传授给刘一闻的精义,也是他自己几十年来研习的甘苦所得。如今,他又讲将这些道理传给新一代的年轻人。 他常常告诫学生们,想要追求的往往追求不来,艺术的成熟和区别于他人的风格只能是水到渠成的。如果本钱不够就急于变风格变面孔搞创新,结果只能是不伦不类。
04 孤怀自抱,名士自有风流 刘一闻先生今年75岁,对于艺术家来说正是丰收的年纪,功力、眼界、见识都已日臻成熟,作品也拥有了极为鲜明的个人风貌。 那是一张脱胎于古典艺术的面孔,不徒有古典的五官,更深具古典的气韵,入古出新,自成机杼。 刘先生常常拿京剧名旦梅兰芳先生举例:“他的好是方方面面汇合而成的,扮相、身段、嗓音、行头无一不好,但同时他的学问和艺术修养也都是很好的。那么多的好缺了一个都成就不了那样的大艺术家。” 书法篆刻艺术也是一样,光有手上的点画功夫还不够,学问、修养、审美缺一不可。审美修养一旦匮乏,便无法发酵出比线条本身更有价值的意义。 他的篆刻并不刻意以苍茫斑驳的视觉效果来凸显古意,而是秉笔直出给人一种特别干净的印象。就像一个人无须靠服饰妆容引人注目,仅就与众不同的精神面貌便足以鹤立鸡群。 他书法作品的早期风格表现出清雅潇洒之态,近年来转为空灵闲静。胸中云朵郁积风雷,笔下时有“没有写出来的比写出来的要多得多的韵味”。 他心目中的艺术境界,是不在外而在内,不在皮而在骨,所谓“清节风骨”“洒脱气格”的名士风度是也。 这风度不是刻意的追求,而是功夫到了,见识到了,学问到了,人品到了之后的水到渠成。 正因如此,先生的书法艺术,容得下理想与现实的自由碰撞,没有出现大时代潮流裹挟下的慌不择路,真实的自我与藏在笔墨中的自我完全是一个人。 50岁以后,先生读书修心躬耕墨海更加勤勉。 近几年,他的书法创作从过去的才气横溢渐修成老辣苍浑、淡泊简练,宛如繁华亲至后的平静,内敛坦荡而不失生机。一柄刻刀也更加生拙简辣,有外壳脱去后的再次变法之象。 生活中,刘一闻先生也是个非常雅致的人。日常所用的笔墨纸砚都是特别定制的,扇面,信笺,印蜕用笺,乃至于水丞中的铜勺、案头的镇纸都清雅至极。旧纸老墨相互映发,让人一见便心生欢喜。 对工具的执着实则是对美的坚持。道器不二,可见一斑。 写完字他必定立马清洗毛笔收拾桌面,不会随手将笔弃在水盂子里,“我喜欢干干净净的,”他说,这份干净一如他笔下的书法和印章。 随着年龄增长,刘先生越来越相信一句话:“艺术创作不要太周到”。 这也是老先生曾经的教诲,一幅画要“妙留三分生”,画出七分就行,留三分给款识和印章。三和七的分界在哪里,印章又该打在哪个位置,考验的就是见识和境界了。 用先生的话说:“看你的本钱够不够”。 文人风采,风雷手笔,名士品性,刘一闻先生手底的这一纸清隽不仅悦目,更能洗心。 然而冷峻清逸的格调毕竟难入俗眼,难免“高处不胜寒”,市场的认可度与其审美品味和业界地位极不相称的现实也在意料之中。 他对此晏然自如,始终孤怀自抱,清节何移,做人和创作都“妙留三分生”。
“庭前花枝笑自爱,笔下波澜老欲平”,不知不觉中,他似乎把自己活成了一幅字,一方印…… (2024年5月25日晚,在阿基米德FM广播电台谈篆刻艺术,相关情况登载于12月13日“长三角之声”微信号。链接:预告)
(若斋整理) |